原標題：尋“秦”記：大學師生歷時20年探尋最早的秦

　　梁云團隊在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　西北大學供圖

　　2010年，梁云在李崖遺址發(fā)掘現(xiàn)場。西北大學供圖

　　2005年，梁云（右二）在清水調查途中。西北大學供圖

　　關中平原，汧渭之會；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冬日的刺骨雪霧中，依稀有忙碌的身影——為了追尋秦在關中的第一處都邑“汧渭之會”，西北大學考古學家梁云教授和他的團隊依然奮戰(zhàn)在陜西省寶雞市魏家崖考古工地。

　　秦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大一統(tǒng)帝國，對中國的政治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而在此前，秦族還有著六七百年的發(fā)展史，從小到大，由弱變強，經歷了從附庸到封國，再從王國到帝國的演進。探索秦人的早期歷史，是21世紀中國考古學的重點之一。

　　《史記·秦本紀》記載，秦人先祖大駱的兒子非子擅長養(yǎng)馬，遠近聞名，周孝王聽說后召他到汧、渭之間為王室養(yǎng)馬，馬養(yǎng)得膘肥體壯，孝王想立他為大駱的繼承人，遭到反對，無奈之下就把他封在“秦”邑；非子于是自號“秦嬴”，其族人后代便稱為“秦”人。這就是“秦”人、“秦”國、“秦”朝名號的來由。

　　那么，秦人的祖先來自哪里？秦人的得名之地“秦邑”又在哪里？帶著這些疑問，梁云20年間跋山涉水，從禮縣、西和，到清水、張川，再到甘谷、武山、鳳翔、陳倉……關隴的黃土臺塬上到處留下他踏查的足跡，秦早期歷史的脈絡也一點點由模糊變得清晰。

　　開啟“尋秦”之旅

　　“講好中國的故事離不開秦。找到最早的秦，秦人的故事才有了開頭。”梁云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梁云與秦文化“結緣”，始于他1995年讀研期間赴三門峽整理秦墓資料。20世紀80年代，三門峽文物工作隊發(fā)掘了上千座秦墓資料，堆放在庫房無人問津。“我著手整理這批資料，自己動手給陶器‘排隊’、制作卡片、繪線圖，累了就爬到樓頂數星星，耳畔是黃河邊呼嘯的寒風。”梁云回憶。

　　兩年下來，一篇扎實的碩士論文產出，也打下了后來的研究基礎。

　　列國紛爭數百年，為什么秦能最后勝出，一統(tǒng)天下？2000年，梁云去北京大學讀博，想從考古學角度回答這個問題。3年里，他幾乎天天泡圖書館和資料室，學位論文從考古學角度全面比較秦與東方列國的差別，后來被導師李伯謙先生納入“震旦古代文明叢書”出版。從此，他在秦文化研究的道路上“一發(fā)不可收”。

　　考古實證秦人“東來說”

　　《禮記·王制》把中國古代民族分成東夷、西戎、北狄、南蠻，秦人屬于哪一支？史學界一直有“東來說”與“西來說”之爭，前者認為秦人是東夷的一支，后來才遷徙到隴右；后者認為秦人本是西北土著，源于西戎。

　　兩說各有理由，曾長期懸而未決。

　　20世紀90年代初，禮縣大堡子山秦公大墓被盜，國寶重器流失海外，引起關注。2004年，北京大學、西北大學、甘肅省考古所等5家單位組建聯(lián)合考古隊，啟動“早期秦文化”考古項目，梁云參與其中。他們在甘肅省天水市清水縣、張家川縣開展區(qū)域系統(tǒng)調查，發(fā)現(xiàn)了32處秦文化遺址，其中面積最大的是清水縣李崖遺址，他們對它進行了發(fā)掘，從考古學上證實了秦人“東來說”。

　　李崖的西周墓多腰坑、殉狗，隨葬陶器組合多為鬲、簋、盆、罐等，陶器器形多見商式風格，都與殷商墓葬相似而與周人墓不同；而且窄長的墓坑，西偏北的墓向，又符合秦人墓的特征。

　　“在這么靠西的地點，發(fā)現(xiàn)‘商味’這么濃的一批墓葬，以前壓根沒想到，說明秦人與殷商遺民關系密切，說他們是廣義上殷遺民的一支也不為過。”梁云說。

　　“李崖遺址發(fā)掘后，我們認為秦人‘東來說’已塵埃落定，這個問題不用再討論了。”梁云篤定地為學術界的爭論畫上了句號。

　　秦人的來源確定了，非子所封的“秦”邑又在哪里？梁云認為，李崖遺址的西周中期墓葬，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早秦人墓葬，且與《漢書》《水經注》等記載非子的封邑在“隴西”“清水”（今牛頭河）相一致，這里可能就是“秦”邑之所在。

　　但在這個問題上，學術界又一次出現(xiàn)了分歧。

　　找到“汧渭之會”

　　區(qū)別于梁云的觀點，北京大學李零、趙化成等學者認為，非子所封的“秦”邑應該在“汧渭之會”。

　　《史記·秦本紀》記載，公元前763年，秦文公帶700人東獵，一路馳騁至汧河與渭河交匯處（汧渭之會），并留下這樣一句話：“昔周邑我先秦嬴于此，后卒獲為諸侯，乃卜居之，占曰吉，即營邑之。”

　　趙化成等專家認為，此處“邑”作動詞用，意思是“以前周天子曾經把我的祖先非子（秦嬴）分封在這里”。梁云則認為，古文獻沒有標點符號，此處的“邑”也可以為名詞，并就此斷句，意思是這里以前曾是周人的聚落，我的祖先非子曾生活于此（牧馬），我們秦人后來終于成為一方諸侯……

　　無論“秦”邑是否在此，秦文公營建的“汧渭之會”都是秦國發(fā)展史上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這里作為秦國都邑達49年之久，在秦人心中有特殊的地位。

　　關于“汧渭之會”的地理位置，學術界頗有爭議。2008年，中國國家博物館、北京大學、陜西省考古研究院聯(lián)合啟動“關中秦漢離宮別館”調查項目，梁云帶隊從千河下游開始調查，學術目標直奔“汧渭之會”而去。他們在汧、渭東夾角的魏家崖村，找到了面積不下20萬平方米的春秋時期遺址，發(fā)現(xiàn)有灰坑、墓葬、筒瓦等，還有春秋早期的刀范。

　　“一般來說，都城性質的遺址才有手工業(yè)，尤其是鑄銅業(yè)，所以刀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梁云說。

　　2015年后，梁云的工作重心轉到中亞，參與了西北大學中亞考古隊的工作，但他一直惦記著魏家崖。2014年，魏家崖村民取土發(fā)現(xiàn)一座春秋早期銅五鼎墓，從側面印證了他的認識。

　　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fā)，中亞工作被按了“暫停鍵”。梁云申請來年對魏家崖遺址進行主動性考古發(fā)掘，但未能如愿獲批。在他看來，發(fā)掘沒有獲批，一定是前期工作做得不夠，需要更多的地面調查去獲取資料并取得突破，“這非常考驗地面調查能力”。

　　2021年7月，梁云帶著3名學生再次調查遺址，酷暑悶熱，“站在地里就算一動不動，渾身的汗像瀑布一樣往下流。”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開展調查的第3天，團隊就發(fā)現(xiàn)了城墻的重要線索。

　　2022年，西北大學與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等5家單位聯(lián)合申報的“陜西寶雞陳倉區(qū)魏家崖遺址考古發(fā)掘”獲得國家文物局支持。

　　萬事開頭難，當時在魏家崖村找不到駐地，考古隊住在10多公里外的鳳翔，每天往返四趟，出門、回家“兩頭黑”，但發(fā)掘到兩座五鼎四簋高等級秦墓，算是取得了“開門紅”。

　　“銅器太漂亮了，銅鼎口徑近30厘米，腹部紋飾間填有黑漆，是目前陜西發(fā)現(xiàn)的最大的春秋秦鼎。”梁云激動地說。

　　截至目前，工作仍在繼續(xù)。在遺址勘探中，考古隊發(fā)現(xiàn)了長度6米、深度11米的大墓，以及長達23米的車馬坑。遺憾的是，在對墓葬進行發(fā)掘后，發(fā)現(xiàn)該墓有3個盜洞，隨葬品被洗劫一空，墓室也破壞殆盡。

　　考古的魅力也許恰恰在于此，總是起伏不定，欣喜、失望交替接踵。“去年是大年，今年是小年。”梁云笑著說。

　　城墻、高等級秦墓、大型車馬坑、圍溝、鑄銅、制骨……一系列最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指向魏家崖遺址正是“汧渭之會”。尋找早期秦文化，梁云又破解了一道難題。

　　“秦”邑到底在哪里

　　魏家崖遺址解答了“汧渭之會”的地理位置問題。但在那里，目前發(fā)現(xiàn)的重要遺存主要屬于春秋早期，遠遠晚于李崖遺址的西周中期。那么，非子所封的“秦”邑到底在“汧渭之會”，還是在清水縣牛頭河流域的李崖遺址呢？

　　“學術就是在不斷辯論中進步，如果沒有不同的意見，學術也不復存在。”梁云說。

　　趙化成和梁云亦師亦友，他們合作發(fā)掘多處秦文化遺址，攜手為秦民族的溯源作出了重要貢獻。2023年9月，梁云關心問候趙化成老師病情，并匯報了魏家崖遺址的考古發(fā)掘工作。趙化成叮囑梁云暫緩車馬坑的發(fā)掘，重點是要尋找發(fā)掘西周時期的秦人墓葬。“我也希望能在這里找到證據，若能證明您是對的，這個問題也就畫上了句號，我也高興。”梁云說。

　　“這個冬季，我們考古發(fā)掘的重點，就是魏家崖遺址的西周墓葬。結果，還真讓我挖到了！”梁云告訴記者，“目前發(fā)掘了約20座西周小墓，從葬俗看像是周人墓，地層太厚太深，還有年代更早的墓。不管怎樣，魏家崖的發(fā)掘，對確定‘非子封邑’，將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隆冬季節(jié)，梁云和他的團隊依舊在冰凍的關中大地上埋頭發(fā)掘，叩問歷史。“‘汧渭之會’遺址躺在那2000多年了，如果我們不做，不知道它還會‘躺’到什么時候。”梁云說。

　　尋找最早的秦，腳步還在繼續(xù)……

　　李琛　劉杰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孫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