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曠達方心安
——讀蘇軾的《庚辰歲人日》有感

蘇軾博學多才,少有大志,曾自信滿滿,高歌“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然而一生坎坷,不是被貶就是走在被貶的路上。公元1097年(紹圣四年)七月二日六十多歲的他又被貶到昌化軍,即今天的海南儋州。當時的海南還是蠻荒之地,多“蠻樹”“瘴氣”,所見無不“山引淚,酒添愁”。而此時的蘇軾更加潦倒,以致到了“典衣剩買河源米”的程度。要說迷茫,惆悵,抑郁,扼腕,此時的蘇軾應該是最悲情最應如此的一個。然而人生最暗的時刻,也是他最能覺悟,走向大光明的時刻,那光明會穿越千年的暗夜,照亮后現代時代人們的前行之路。
庚辰歲人日作,時聞黃河已復北流,老臣舊數論此,今斯言乃驗,二首:
其一
老去仍棲隔海村,夢中時見作詩孫。天涯已慣逢人日,歸路猶欣過鬼門。
三策已應思賈讓,孤忠終未赦虞翻。典衣剩買河源米,屈指新篘作上元。
其二
不用長愁掛月村,檳榔生子竹生孫。新巢語燕還窺硯,舊雨來人不到門。
春水蘆根看鶴立,夕陽楓葉見鴉翻。此生念念隨泡影,莫認家山作本元。
自己花甲之年,仍然獨棲隔海村,只有在夢中才能與在大陸的兒子相會。在天涯海角度過了多少個日子,已經記憶不清了,海南米貴,只能典賣衣物來買惠州河源海運來的稻米,屈指計算一下,新濾好的酒大概可以用到上元燈節吧。今天恰逢新年人日,又聽說朝廷采用了疏導黃河北流的消息,當年的主張雖已應驗,也可以看出我如賈讓一樣智慧,和虞翻一樣的忠心吧。但恐怕也會像虞翻一樣赦免無望。(賈讓是漢哀帝時人,曾上治河三策,其中的上策就是疏導法引黃河北流。虞翻是三國時吳人,因得罪孫權,被長期流放交州。)
但是蘇軾卻不愁,不但不愁,反而曠達自適。他說海南雖是蠻荒之地,卻有獨特風景。北方的竹子都在竹根竹鞭上生出新的竹子,這里卻是從節中生枝,而每枝都如竹竿大,當地人叫做竹孫。新年人日,在北方燕子要到春分前后才到,而這里燕子已經開始筑巢。這些新的發現,多么令人驚奇,發什么愁?舊友不來而燕子常訪,北方春季楓葉不會變紅,而這里的香楓樹卻是紅的,夕陽使紅楓更紅,楓林上歸飛的烏鴉,翅膀閃爍著夕陽,怎不令人欣喜。
人生在世,變化無常,漂泊流浪也許是一些人的劫數和宿命,但如果如此,就此期期艾艾,豈不會欲斷肝腸?但如果換個角度不把家山作本元,則就可以處處為家,“出處同歸”,隨遇而安,曠達自適。進而如果把它當作家鄉去愛還發現不一樣的風景,于是一切釋然安然,超邁而悠然。
然而,這種“不可救藥的樂天派”(林語堂語)的背后,卻隱含著他豐富的思想和圓融的能力,折射出他“紛吾有其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的完美人生追求。
儒家思想影響。積極入世,不忘初心,一心為民。詩前小序中說“時聞黃河已復北流,老臣舊數論此,今斯言乃驗”。原來熙寧年間,黃河決堤,當時治河之論,略分兩派,一派主張“塞”,讓黃河東流;一派主張“疏”,讓黃河北流,蘇軾堅持后一主張。時隔多年,自己北邊蠻荒,年已花甲,北歸無望,卻還在關心國家大事,關心百姓疾苦,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提筆作詩以記之。可見,這種儒家思想是一生一以貫之的。
道家思想影響。小序中特別說明,這一天是“人日”,也是具有特別含義的。人日,又稱人節。每年農歷正月初七是古老的中國傳統節日。傳說女媧初創世,在造出了雞狗豬羊牛馬等動物后,于第七天造出了人,因此這一天就叫做人日,也就是人類的生日。深受道家影響的蘇軾,當然更重視這個從漢代就有到了唐代特別興盛的節日。因為,蘇軾的視野不僅僅是自己一人的生活際遇,而是站在了人類的視角,來思考人與宇宙大自然的關系。宇宙者,天地人,人類應以怎樣姿態立于天地之間,使人成為其人與其他六種動物相區別。因此,他要說“不用長愁掛月村,檳榔生子竹生孫。”人類會像檳榔竹子一樣順應自然生生不息,“新巢語燕還窺硯”,“春水蘆根看鶴立,夕陽楓葉見鴉翻。”人類能與自然萬物和諧共處,與自然相親,能主動向自然萬物學習,與自然萬物相融,共建美好家園。
釋家思想的影響。“春水蘆根看鶴立,夕陽楓葉見鴉翻”不僅指的是早上和晚上的動作行為,如果結合尾聯的“此生念念隨泡影”,以及“蘆根”和“楓葉”意象提示,不難看出,作者運用互文的手法,也是指一年的時間,從蘆根發芽之初春到楓葉紅遍之深秋。這是為什么呢?
詩佛王維晚年有一首著名的詩《過香積寺》,其中有句為“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潭曲和毒龍出自一個佛教典故:在西方一個水潭中,曾有一條毒龍,其性暴急,經常出來傷害人畜。佛門的高僧以無邊的佛法制服了毒龍,使它離開了水潭,永不傷人。詩人用此典故,實指毒龍和潭曲實際上都是出于自心之中,自心所感。薄暮空潭曲,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才會知道一天的全貌,從春到冬才會知道一年的全貌,因此人之將老才能讀懂人生的全貌——此生念念隨泡影。佛教中所說的“毒龍”,就是“貪嗔癡”三毒。三毒是人們產生負面情緒的根源,讓人們陷入痛苦、煩惱、迷惑。它的危害性很大,小到破壞人際關系,大到產生世界大戰。其實,生活中的大部分煩惱,都是人為制造的。遠離了這三毒,我們就能遠離煩惱,得到人生的究竟的智慧。王維晚年參透了這一佛理,因此用安禪制服了毒龍,到達了恬淡寧靜的境界。晚年的蘇軾不僅喜歡王維的詩,也同樣參悟透了佛理,因此他唱出了震爍古今的名句——莫認家山作本元。這是對傳統鄉土中國安土重遷思鄉情結的顛覆,這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預言,讓我們從迷茫中看到霞光,從焦慮中找到安寧。
蘇軾不僅受儒道釋的影響,關鍵是他能把它們融為一爐,融會貫通,這就是他的偉大之處。這就是蘇軾成為其樂觀曠達,超邁豪放的原因。不僅如此,他還虛懷如谷,善于向底層民眾學習。
早在元豐八年六月起知登州,十月,以禮部侍郎召還,十二月到京,與王鞏會宴,即席創作了《定風波》。
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詞前小序云: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余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為綴詞云。
“莫認家山作本元”,“此心安處是吾鄉”,一脈相承。離家的人呀在天涯,難免會“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但在坎坷困頓,焦慮不安中,讀一讀蘇軾的《庚辰歲人日》詩,是否可以得到一些心安,進而達到曠達超然。
□趙 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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