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
微雨。天涼。
那日午后,我穿過半個蘭州城,打算去黃河岸邊的一家賓館,跟敦煌來的友人們商量“敦煌藝術大典”的各項細節。這時,秦川導演從日本打來電話,委托我給他正在拍攝中的紀錄電影起一個片名。茲事體大,我不敢怠慢,于是站在雨中,跟他不知不覺拉呱兒了個把小時,這才漸漸地有了眉目,暫時提供了幾個標題,供其選擇。末了,我詢問他拍攝的進度,獲知他們在日本的最后一個鏡頭已告完畢。秦川導演無不得意地說,他此刻正在京都的一處廣場上喂鴿子,那些鴿子就像從莫高窟的壁畫里飛至東瀛的,故友重逢,令其不勝有天涯之感,而他囊中羞澀,只能親手掰碎了自己帶去的敦煌當地的“灶干糧”,也就是干大餅,來招待這些羽毛天使。想起來了,同樣的行為也曾經發生在法國巴黎的埃菲爾鐵塔下。我漸漸相信,那群元氣渾淪的鴿子,也將一路護佑著秦川導演及其團隊去印度、去英國、去俄羅斯、去丹麥、去瑞典、去德國、去美國、去韓國、去芬蘭、去土耳其等地,讓他們以數字化的方式,將那些漂泊于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獻帶回甘肅,帶回河西走廊,帶回家。
對了,這些年以來,作為敦煌的兒子娃娃,秦川導演和他清貧且執著的團隊,風生水起,佳作迭出,目前又在干一樁有情有義的事情,那就是:去全世界尋找敦煌!
掛了電話,我躑躅于煙雨彌漫的黃河岸邊,依舊沉浸在剛才的心情中,一時間難以自拔。我忽然心有所動,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毛遂自薦,決定給這部片子寫一首歌詞,然后慷慨地送給像秦川導演這樣為敦煌文化奔走與鼓呼的戰士。的確,他們應該是戰士,也是這片土地上的勇敢之分子!
這首歌的名字叫《敦煌頌》,頌歌的頌,頌唱的頌。
實際上,我前幾天就在敦煌一帶漫游,像以往那樣,在深夜披掛著三危山上的月光,于白晝里沐浴在那片綠洲盛大的天光中,心情忐忑而迫切。我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去過多少次了,但每一次抵達那里,我都像一個靈魂的孤兒,找見了故土,找見了爹娘,也找見了一名文學戰士皈依的圣地。我曾經用過一個比喻,說敦煌就是一座超級核電站,只要我的雙腳站在那片天空下,她一定就會點亮我,賦能我,并且在她母親般的庇護下,廓開我的想象,賜予我奔跑的勇氣,讓我的文字與吟唱布滿一種哺育和恩養的光輝,延續至今。
我想,恰是在這個意義上,文學就是一種深情主義的回報。這句話對我本人相當管用,所謂的烏鴉反哺、羔羊跪乳,其實也正是這種心愿的表達。
上世紀90年代,我用了整整10年的時間,創作一部名叫《大敦煌》的詩文集。當時我大學畢業不久,身上還帶著校園詩人的特征,吟風弄月,強言哀愁,文字貧血且蒼白。幸運的是,我最后找見了神圣的敦煌和偉大的河西走廊,她們容納了一名少年的野心與追逐,并且像一塊鎮紙,壓住了我狂亂的心跳,讓我學會了肅穆、寧靜及持久的耐心。如今,這本詩文集仍在常銷,“大敦煌”這三個字也成為公共詞語。在我寫完這本書之后,我告訴自己,夠了,我真的太累了,我也許該去干點別的什么。
但是不!
2000年1月,也就是西部大開發戰略提出不久,我作為報社派出的酒泉地區采訪組組長,帶著一批記者深入河西腹地,進行了長達半個多月的采訪報道。在那個春節,大年初一,整個莫高窟只有我一個外人,我差不多拜謁了每座洞窟,我徜徉在大雪覆蓋的宕泉河兩岸,我和那些高大的銀白楊度過了整整一天。臨別前,我發愿,將來一定要為敦煌、為莫高窟寫一本大部頭,作為我的供養與報答。
此后,在長達16年的時間里,這個心愿讓我備受煎熬,痛苦不堪。我查閱了大量資料,我不停地出走,我西去取經,我頻頻叩訪祁連山下的四郡兩關……這期間,我還寫出了《敦煌詩經》與《藍色的敦煌》等篇什,一直預備著自己的筆墨和勇敢。終于,在2018年,我創作的100萬字長篇小說《敦煌本紀》(上、下卷),由江蘇譯林出版社出版發行。它獲得了多種獎項,進入了不同的榜單,其精裝本的首發式就是在敦煌舉辦的。今年3月,修訂后的《敦煌本紀》(上、中、下卷)則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值得一提的是,由著名朗誦藝術家李野墨先生演播的《敦煌本紀》,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長篇小說連播節目中,播出了將近200集,以聲音的方式,再次弘揚了敦煌文化。
——做完了這些,我又告誡自己說,夠了,真的夠了,我必須去干點別的什么了。
但是不!
就在前年秋天,我再次食言了,應深圳方面的邀請,我創作了一部有關敦煌題材的舞劇劇本。在寒冬臘月里,我帶著劇組的主創團隊,一直奔波在莫高窟、鳴沙山和兩關之間。我跪在陽關腳下,在積雪的大地上以指尖作筆,寫下了這部戲的名字:敦煌消息。這個劇本和我的短篇小說《藍色的敦煌》,后來由讀者出版集團推出了兩冊繪本,如今也處于熱銷中。
是的!在長達30多年的寫作中,我逐漸地認識到,文學不但要追求新異,也必須保有正大之氣象、家國之情懷的高貴品質,更要張揚一種鐵馬冰河、開疆斥土的勇氣。
——敦煌于我,敦煌于秦川導演及其團隊,恰恰就是這種品質與勇氣的源頭,她甚至也是我們這些人再次出發的根據地。
那一刻,站在蘭州的黃河之畔,遙想著1000公里之外的敦煌大地,我突然有所感悟,吟出了這首《敦煌頌》。與此同時,我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我決定邀請10位優秀的作曲家,眾人拾柴,分別來為這首歌詞譜曲。待這些風格迥異、一氣卷舒的作品制作完成后,我將代表各位創作者,將它贈送給有關方面,以此向敦煌致敬!
其實,《敦煌頌》并不長,只有短短的八句:
一沙一葉一佛像,
一山一泉一故鄉。
一窟一墻一壇場,
一筆一畫一頌唱。
一卷一紙一蒼茫,
一秋一春一照亮。
一天一地一念想,
一世一生一敦煌。
(原載《人民日報》2025年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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