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政,系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
這些年,寫器物的作品不少,不管風格怎樣變化,大都把筆力放在物身上。從傳統上說是博物的寫法,從現代說,有些近乎科普了。這里面顯然有收藏文化與文玩上的加持,力求給讀者以萬物的知識,專業的味道越來越濃。

譯林出版社 2025年7月出版
讀到徐風的散文集《江南器物志》,耳目為之一新。仔細一想,這新其實是舊,他將器物還歸到它的本源,也就是它們原初的狀態。物的意義非常多,用料、制作、年代與傳承……不過說到底,第一性的意義是功用。許多器物都是工具、用具,我們現在當成藝術品的物件一開始也是為了滿足功用而制作出來的,后來脫離功用環境而被當成了藝術品。其實,即使原本的藝術品,它們也是為了用,是用來審美的。
如何將器物回歸到本來的狀態?徐風的敘事方式是把筆下的器物從收藏、藝術館、博物館中釋放出來,讓它們回到生活。器物一旦回到生活,就如魚入深淵、鳥入叢林,就活了。生活是具體的。作者筆下的這些器物是有家鄉的,它們的家鄉是坐落在太湖西岸的器隱古鎮。器隱鎮幾乎符合人們對江南小鎮的所有想象,有山有水,生活自足,看上去偏處一隅,卻能連通滬杭大埠,可進可退。這種天然的富庶之鄉自然有傳統,不乏名門望族、官商文人,更有平頭百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式店鋪一應俱全。它就是一個小社會,徐風耐心地描寫它運轉的細節,連一年消耗多少糧食都算清了。因為全,各種器物便有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處和大顯身手的地方。
器物來到人間首先是為了和人們一起勞動。以《序篇·一部慢戲》交代了器隱鎮,書的第一篇就是《龍骨水車》。和龍骨水車這一與江南水稻種植密不可分的農具一起亮相的是種田好把式鄭龍大。他對一年到頭的農耕細節了如指掌。為了表達對這位農人的尊敬,作者不厭其煩地從正月開始敘述江南的農事,隨著二十四節氣展開的是鄭龍大的勞作,是他關于天氣、土壤、莊稼的豐富經驗和深刻認識。鄭龍大本身就是一部農書,他把種田種成了藝術。而隨著他一年的勞動,農具們紛紛登場。除了主角龍骨水車外,還有鋤頭、犁具、麥鐮、捃刀、拖耙、梿枷、抄竿、篩谷匾等,別說龍骨水車了,就說犁具也不簡單,“一架犁,有策額、犁箭、犁轅、犁梢、犁評、犁建、犁底等部件”,件件有講究。不但因工匠不同,制成的犁具因人而異,更因在使用中與人建立了人體工學與情感關系,人與犁具在勞動中已然連成一體,輕易不肯替換。
器物回到生活,就成了人的伙伴。“人物”這個詞不知什么時候專指人了,它的本義是指人和物。人物,人物,人與物天然地在一起,人離不開物,物當然也離不開人。作者恢復“人物”這個詞的社會學與人類學的詞源意義,他是在寫江南器物,更是在寫江南人。與這些人一起出現的是他們身邊的器物,既有供春壺、當朝一品鍋、楠木半圓榫卯結構合歡桌等名器,更多的是這些人生活的必備、勞動的家什,像許吉安診療時所用的針、板、罐等。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物,敘說的是他們相依為命、互為鏡像的關系。其中,《龍鳳呈祥》別具深意,這不僅是木匠鄒元祥的天賦異稟,也不僅是從他對經典木家具的敬畏、對材料物性的理解和精益求精工藝上體現出的工匠精神,更重要的是制作。正是鄒木匠的打制與精雕細刻讓我們知道了器物的來處,是勞動創造了物,創造了一切。鄒木匠的作品再次使我們理解了“人是按照美的規律來造型的”這一勞動法則和美學定律。
當器物回到人的身邊,背后故事就顯現出來了。器物之美,美在“包漿”。包漿是什么?說到底,就是人在物上的留痕,也就是因物而生的故事。如果不是汪素娥與李連生這對夫妻的故事,那扇合歡桌就只有材料與工藝了,但因了這對夫妻的曲折,因了汪素娥的堅守與持家,這件家具就不一樣了。反復的當出與贖回是她對家的執念,她在乎這扇合歡桌的完整:“因為只有它完整的時候,家才是完整的,她也才是完整的。”余桐傳、葛明珠是另一對夫妻,他們之間的愛情就在那粒夜明珠上。一開始,它是信物,其后一直映照著這對有情人的生活。不料余桐傳意外亡故,隨之又遭國難,等到重返故園,葛明珠得知當初陪葬的夜明珠被盜了。幸好在鄰人和傭工的幫助下,夜明珠失而復得。這個故事不但有情,而且有義。
從鄭龍大的龍骨水車開始,以羅飯桶收羅萬物作結顯然是作者的精心安排。羅飯桶飯量驚人,但“飯桶”確實不是因他食量所得的綽號,他登記在冊的姓名就是羅飯桶。他是鎮上的清潔工,掃街的同時熱衷于收羅廢品,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撿垃圾。但羅飯桶只撿不賣,以至于他的“垃圾”堆積成山。若干年后,人們終于發現,羅飯桶撿拾的不再是垃圾,連那些當時人們不屑的日用器皿、衣物和工具,都成了不可復得的生活物證。羅飯桶收藏的是歲月,是生活。民俗學者的調研報告這樣寫道:“羅飯桶以超七十年的清掃垃圾生涯,默默無聞地收藏著江南民間幾百年的生活歷史。……他的清貧一生,見證著一種江南的民間精神,那就是隱忍、包容、守護、無怨。”這既是對羅飯桶所藏物品價值的認定,也是對器物意義的說明。器物本無貴賤,所以無需戀,更無需拜,重要的是珍惜物對于人的意義。物的命比人長,物可以“是”,而人總免不了“非”。因此,我們要與身邊的物和諧相處,更要時時撫愛舊物,因為它們的身上,有我們親人的手澤,有歷史的積淀。因為物,這個世界如此悠長。
器物恒久遠,故事永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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