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席與良心

童年夏天的回憶多半是在涼席上,夜晚占據時間總量的三分之一,自不必言,白天有午睡,還有很多事,都是躺在涼席上完成的:看書、看電視、吃西瓜、疊衣服、閑聊、聽單田芳的說書……毛估估,每天有大半天依偎在席子上。那條竹席是鋪在地板上的,白天可以卷起來,晚上鋪開,一家人都睡得下。早晚擦洗,肌膚相親,日夜廝守。那條竹席觸感潤澤,明顯出自民間工匠之手,竹片薄而韌,又在高頻使用和精心保養之下變得油光锃亮。
等父母下班回家時——等待的重點是父親從單位食堂打來的一熱水瓶自制冰汽水。我洗完澡,姐姐煮上飯,我們把收進來的衣服疊好后就無
事可做了,往往就躺在席子上望望木窗框外的天空。如果是現在的我,大概會念叨小林一茶的俳句,“炎夏三伏天的云,一下子變成鬼,一下子變成佛。”但真實的回憶總是憨嗒嗒的,說的無非是這團云像狗,那團像龍。
沒有空調的夏天好像也沒有太難熬。皮膚感受到真實的氣溫,汗都不是虛的,灌溉了來自遙遠山林、手工編織的竹席。作為物件,它在很多層面上體認了人類身體的溫度、濕度、密度以及生活的質感、生命的時間、工藝的精巧,甚至比很多人類的感知更周密。作為物件,當它的使用功能消失在記憶里之后,它才能擁有精神性的存在,成為象征物。
象征了已然消逝的存在。一個小家庭的回憶。一個時代的普遍特征。用當下的語匯來說,那張竹席就是我們生活的“平臺”。母親在周末裁剪布料,把的確良、絲綢或皮革平攤在席子上,照紙樣用粉筆描好,吩咐我去關電扇,否則布會飄,我通常是用腳指頭關電扇的,就那樣懶洋洋地趴在席子上,看她用長嘴大鐵剪咔嚓、咔嚓地剪出衣服的原料。父親負責做涼面,煮好的面條放在搪瓷盆里,從公共廚房端來,擱在席子上,用長筷子挑起來,讓電風扇狂吹,與此同時,我盤腿坐在席子上調拌花生醬,一邊看一休和尚或小鹿純子,醬會調得特別均勻順滑。吃過晚飯,還是那只搪瓷盆,裝進一整只切好的西瓜,一家人圍著它,坐在席子上看電視,穿的睡裙睡衣都是母親親手做的。
席子和電扇,構成童年夏天的核心區域。要有足夠遠的時空距離,才會覺得那個關系緊密的小小區域具有高濃度的道德美感。一生漫長,誰都不可能總是保持高貴,但在那個小小區域的時空里,每個人都處在生命的高光時刻,甚至是那個年代都有不可復制的美德。而今是講求生活美學的年代,但時常讓人誤以為那種美感的前提是生活富足條件下的挑挑揀揀,是物質豐盛之后的快速淘汰。最暢銷的席子已變成類科技產物了,材質人工合成,色彩人工調配,可機洗,可折疊,還可以七天無理由退貨。我并不能知曉,現在的孩子童年里的夏天有怎樣恒久的觸感——能貫穿短暫的童年、并能持久地洞穿一生、精心養育出來的、那種具有美德的觸感。
因伴侶喜歡開空調蓋被子過夏天,我已經很久沒在涼席上睡覺了。在今夏的第一個高溫天,我格外想念那張童年的涼席。好笑的是,打字打得太快,想寫“涼席”,系統默認跳出來的是“良心”。(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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