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外賣員出書、快遞員寫詩、家政阿姨講故事……最近幾年,素人寫作現象逐漸引起關注。
勞動中孕育的文學創作,源遠流長,其來有自。隨著全民文化水平的提高、互聯網傳播手段的發展等,那些一度被認為與文學“絕緣”的群體,紛紛拿起筆來,寫自己,寫他人,寫眾生,匯聚成新大眾文藝圖景中一塊塊耀眼的拼圖。
本期分別邀請作者、編輯、作協工作人員和讀者代表共聚一堂,談談他們眼中的素人寫作。

書店中擺放的《低處飛行》書籍。 受訪者供圖

貴州榕江縣,商店店主楊芳蘭(右)在店中與鄰居分享自己發表的作品。王炳真攝/光明圖片
【一線講述】
坦誠相示,寫出內心所想
講述人:寫作者 胡安焉

胡安焉在簽售中。受訪者供圖
我正式開始寫作是2009年年底的事了。那段時間,我正邁過30歲的門檻,可工作、生活都不順利。復雜的人際關系,一事無成的自卑感,像一根一根的稻草,天天往我身上壓。之后兩年多的時間里,我沒有做任何工作,每天窩在家里讀書、寫作,在網絡論壇上分享、討論。
寫著寫著,我發現寫作能夠讓我全神貫注,讓我代謝掉一些之前經歷過的、沒有那么美好的事情。2011年,我的第一部作品發表在刊物上。雖然當時的作品有一些不太成熟的部分,也沒有太優厚的稿費,就連那份刊物如今也停刊了,可那段寫作經歷確實給了我安全感和自信心,讓我覺得我并不是一個完全沒有用的人。
現在很多讀者知道我,是因為《我在北京送快遞》這本書。2020年,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在網上發表了一篇日記,寫我在一家快遞公司上夜班的經歷,沒想到收獲了大量的關注。后來,有編輯找到我,希望能繼續創作類似的作品,結集出版,于是就有了這本書和其他一些作品。
其實,我早期的創作方向以小說為主,如今卻憑借非虛構作品收獲關注,這是我不曾預料到的。我自己分析,可能是因為現在愿意花時間讀小說,特別是沒有什么名氣的新人作家小說的人太少了。相比之下,大家可能更愿意看一些真實的經歷。特別是像快遞員、外賣員這些大家天天接觸卻并不一定了解的職業,以前多是通過記者等第三方的視角呈現,很少有第一人稱的記錄。而我們自己來寫,雖然不一定很客觀,卻更有個人的特色,容易讓人產生共鳴。
這幾年,我同范雨素大姐、王計兵大哥、陳年喜大哥等人都打過交道,有人稱呼我們為“素人作者”。我個人對這個概念是持保留意見的,因為像我和其他一些寫作者,之前都曾經有過一定的創作經歷,并不完全是“素人”。但我們確實是因為從事外賣、快遞這樣的工作,并以第一人稱視角從事相關創作,而被更多人熟知。如果從這個意義上講,“素人寫作”這個現象的出現,是有它的積極意義的。它折射出各行業從業者文化水平的提升,以及社會對文學創作者關注度的提高。我很幸運,能夠成為那被看見的少數人之一。
書出版之后,因為生活上的各種事情,我一直沒有一個比較長的時間段專門靜下心來寫作,現在正處在一個沉淀、轉型的時期。未來,我想繼續回歸小說創作,盡管可能會有一些讀者覺得小說和我之前的作品不太一樣,甚至產生一些批評,但我還是會寫下去的。寫作這件事,固然要考慮讀者的口味,但更多的是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之前的創作是這樣,之后的創作,我想,應該也不會變。
采擷遺珍,呈現“一手文字”
講述人:作家出版社編輯 向 萍
我曾編輯過一本叫《低處飛行》的詩集,作者王計兵,曾穿著外賣員的工作服,站在備受矚目的央視春晚舞臺上,用自己的詩句喚起人們對春天和生活的熱望……而我把那句詩,定格在了新鮮出爐的加印版詩集上:“生活給了我多少積雪,我就能遇到多少個春天。”
說起這本書的合作緣起與經過,我聯想起兩個成語:按圖索驥、順藤摸瓜。
2023年春夏之交,我偶然在朋友圈看到一條分享,是關于外賣員詩人王計兵的,瞬間被推文中那些鮮活接地氣、自帶蓬勃之氣與靈氣的文字吸引。于是在網上各種搜索,我了解到這位詩人已經出版了兩本詩集,并因為《趕時間的人》而被人們廣泛關注。后來,我通過一位媒體朋友,順利添加了王計兵的微信,他的微信簽名、視頻號分享,都讓我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平添了對合作的期待。
這份期待,實現得又快又順。那年7月,在結束江蘇書展的活動后,我和王計兵在蘇州會展中心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如期見面。他騎著電瓶車,一身外賣員著裝,臉上掛著標志性的親和笑容。在交流近一個小時后,我們以冷飲代酒,舉杯預祝接下來的合作順利愉快。
與之前兩本詩集一樣,《低處飛行》一如既往地用詩歌找補生活,記錄普通人匍匐且飛翔的日常,比如“父親沒看到鐵樹開花”一輯收入的作品多是對親情、友情的表達;“生活從不虧欠任何人”一輯收入的作品多是對廣闊生活與世界的描摹;而與書名同題的一輯,記錄了快遞員的生活與情感,是這本詩集的“特別聚焦”。為此,王計兵設計制作了調查問卷,尋訪了一百多位外賣員,像蜜蜂一樣采集他們的苦樂悲歡。他希望這本詩集能拉近人與人的距離,讓人們對外賣小哥這個群體有更多了解。
《低處飛行》問世后,我作為責編,與作者一起參加了很多活動,經歷了不少或歡欣或遺憾的時刻——當作者登上央視春晚,詩集榮獲新華薦書2024年度十大好書、2024央視《讀書》精選年度好書等榮譽時,自己與有榮焉;而當作者因簽證問題未能如愿前往巴黎參加法語版版權簽售儀式,詩集的銷售未能達到預期目標時,自己多有愧疚。生活的本質,或許就是在不圓滿中努力接近圓滿,所以我依然覺得未來可期。
人工智能時代,包括詩歌在內的原本純屬于人類的文學創作、文學出版之路在哪里?這曾是讓我感到彷徨的問題。《低處飛行》的編輯出版工作,以及王計兵持之以恒的寫作與人生態度,給了我切實的思考和體驗。人與人工智能的區別,在于對現實生活的真實體驗、對現實世界的真實情感。以鮮活豐富的生活體驗為底氣,保持對自然、生命、他人智慧成果的敬畏,堅持“我手寫我心”的真誠信條,始終以“一手文字”呈現給讀者。這應該是包括“素人寫作”在內所有文學創作的根基,也是文學創作與出版的意義所在。
接力傳承,讓普通人的寫作被看見
講述人:廣東省東莞市作協主席 胡 磊
東莞作為制造業名城,近年來悄然孕育出一批來自工廠流水線、社區市井、服務行業的素人寫作者。他們以真實生活為底色,個體書寫經驗與社會變遷、生活百態相互交織,最終匯成廣受關注的素人寫作現象。他們用文字,留下了這座移民城市珍貴的情感檔案和歷史記憶。
素人寫作繼承了打工文學傳統,但轉向更日常化、多元化的表達。他們突破了傳統文學的題材邊界,將日常經驗納入文學視野。如石材廠工人曾為民的“石頭詩”以工業意象重構詩意,豐富了文學表達的維度。
東莞通過政策扶持、平臺搭建、資源整合等多維度舉措,成立“素人寫作創作基地”,開展“中國文藝名家看東莞”“東莞文藝論見”活動,聯合花城出版社、羊城晚報社等實施“全鏈條”培育項目,覆蓋創作、培訓、出版、扶持全環節,構建“從輸血到造血”的文學生態鏈和全媒體傳播矩陣。技術與媒介的深度賦能,智能手機與網絡社群的普及,使素人寫作得以快速傳播。
東莞的素人寫作者創造了很多文學傳奇,資深作家主動發掘新人,形成了“文學接力”的良性生態。從王十月挖掘出王瑛(清潔工作家)到鄭小瓊發現溫雄珍(地攤、店員作家),柳冬嫵發現周齊林,再到夏陽推薦田文憲(石材廠詩人),從打工文學到素人寫作,東莞形成了一個良好的文學代際傳承。很多素人寫作者被發現后,又發現和培養了身邊更多的素人寫作者,這種不斷的發現和推出是東莞素人寫作者的獨特現象,也是新大眾文藝強調的平等特質,城市的每一個人都能被文學之光照耀。
東莞素人寫作的興起,是移民文化、技術賦能、政策支持與時代需求共同作用的結果,其發展脈絡從個體自發創作逐步演變為更廣泛的文藝現象,為新大眾文藝提供了鮮活的地方實踐樣本。接下來,我們將組織魯迅文學院東莞特殊學堂培訓、創辦大眾類文藝刊物,還將通過舉辦“新大眾文藝活動周”、設立“新大眾文藝東莞研究基地”等,助推東莞作家走向更大的舞臺,令昔日大多數沉默的隱性寫作空前地被激活、被看見。
書山為徑,感受世間百態
講述人: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 金璐璇
我最早接觸“素人寫作”,是上中學甚至小學的時候了。那會兒還沒有這個叫法,但一些論壇和小說網站上已經聚集了不少非專業的寫作者,有人寫自己的生活,有人寫虛構故事,還有人依托電視劇角色寫文章。
起初閱讀這些文字,是出于一種學習之外的消遣。可現在回憶起來,當年之所以被這些文字吸引,還因為一個“近”字。中小學階段的閱讀對象,常常來自名著,可我個人感覺,名著有一定的閱讀門檻,無論是創作年代,還是創作手法,都讓當時的我本能地有一種距離感。這些即時發在互聯網上的文字,閱讀門檻沒有那么高,而且時間距離也沒有那么遠,年代上更接近,閱讀起來也更親近。
上大學以后,自媒體興起,接觸這些文字的機會更多了。我記得,有一年《我是范雨素》突然爆火,不少老師、同學都在轉發,我自己也深受觸動。之后這些年,我也閱讀過胡安焉、陳年喜等人的作品,最大的感受是“真實”。素人寫作者的文字里有“生活本來的樣子”,書中的工人、服務員不是被塑造的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在對讀者說話。他們的作品,好像打開了一扇扇窗,讓一直身處校園的我見識了世間萬物,感受了人間煙火。
我還注意到,這些素人作品的“出圈”,也反映了知識傳播方式的變化。以前,不論是閱讀名著也好,上網瀏覽帖子也好,都是文字在那里,等待著我主動去尋找。而如今,我偶爾刷一下手機,這些素人作品的章節或金句,便會不經意地“蹦”到我眼前。用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以前是“人找文字”,現在是“文字找人”。不少素人作品,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傳播開來的。
作為讀者,展望素人寫作的未來,我也有著一些期待:有的素人作者成名后,會被貼上“快遞作家”“外賣詩人”等標簽,大眾可能更多關注的是其身份而非文字本身,對于那些不具備明顯標簽化特點的作者,人們的關注度還不是很高。其實,更多普通上班族,各行各業的人,他們也有許多故事,期待他們的文字能讓我看到更立體的社會切面。那些已經成名的素人作者,生活和心態或許會發生變化,我也期待他們在后續作品中,能夠繼續真實地呈現這些變化。
(項目團隊:光明日報記者 賈月洋、劉江偉、吳春燕 光明日報通訊員 何睿、王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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